一个前国王、失踪的数百万人与一个处于危机中的君主国
西班牙在90年前除掉了王室，然后又把它带回来，这是一个错误吗？
1981年2月23日在西班牙的人都记得下午6点左右自己在哪里，我当时在遥远的地中海岛屿福门特拉岛上的一个西班牙小村庄，我当时正试图写一部小说，而住在一个两室石屋里。在回家之前，我在镇上唯一一家营业的酒吧卡塔利娜酒吧喝了一杯傍晚的啤酒。
傍晚时分的人群通常都在那里：男人们在几张桌子上打牌，女人们喝着洋甘菊茶聊天，几个外国嬉皮士喝着啤酒，一天的时间已然接近尾声。酒吧的收音机调到了一个从巴伦西亚广播的电台，通常的节目是西班牙流行音乐，突然被一个铿锵的男声打断了。那声音宣布，正在进行军事接管救国，实行宵禁，人们应回到家中，等待进一步的命令，酒吧里陷入了凝重的沉默。
当天下午，西班牙马德里的国会正在开会选举新首相，200名手持机枪的民兵冲了进来，对着天花板开枪，命令议员们趴在地上。西班牙唯一的国有电视台摄像机在阳台上报道了这一过程，它所拍摄的身穿制服的武装者开枪和议员们跳楼躲避的镜头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断重播，对西班牙人来说，就像肯尼迪遇刺、双子塔倒塌的镜头对美国人一样熟悉。
政变企图发生在弗朗西斯科·佛朗哥死后不到6年，结束了长达36年的独裁统治，所以西班牙人很容易相信佛朗哥的军事追随者将重新掌权。在那个远离武装权威的小村庄酒吧里，人们服从命令，回家去了。1981年的那个晚上，年轻而天真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点独裁者的枷锁套在脖子上的感觉，感受到了四十年来佛朗哥和教会为如何设定生活的狭窄界限。当我们都从卡塔利娜的门里出来，往家里走的时候，我周围的人脸上都写满了对这一切重新开始的恐惧。
几个小时后，凌晨1点15分，我正听着我的小型晶体管收音机，听到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在电视和广播中发布了一条消息。他谴责了政变企图，并发誓要惩罚那些责任人。很明显，政变实际上已经瓦解了。我松了一口气，然后上床睡觉，就像其他数百万人一样。国王坚决捍卫西班牙新生的民主制度，粉碎了政变，政变的煽动者不久后就投降了，最终在监狱里服刑。那天晚上，我们都对国王产生了巨大的感激之情。
这原来是胡安·卡洛斯39年统治的最高点，此后便一蹶不振。
这些天，胡安·卡洛斯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丑闻中的主角，具备拍成一部完整的电视连续剧的所有成份。83岁的胡安·卡洛斯已经不再是国王，他耻辱地逃离了西班牙，去阿布扎比过着流亡的奢华生活，留下了家人。同时，他以前的情人公开指责他藏匿了许多百万欧元的不义之财，而他却没有为此缴纳任何税款。
他的财政犯罪的严重性在许多西班牙人心中埋下了疑问，即在21世纪是否有充分的理由继续维持君主制。
胡安·卡洛斯的严重麻烦始于2012年，当时他去博茨瓦纳打猎。国王拿着步枪骄傲地站在一头死掉的战利品大象面前的照片被广泛发表，并在国内受到严厉批评；当时他是世界野生动物联合会西班牙分会的名誉主席。
当国王在博茨瓦纳私自猎杀大象时，西班牙还在从全球经济衰退中复苏，失业率高达23%，30岁以下的人失业率上升到50%。君主制开始受到广泛质疑，第一次出现了对国王财政进行调查的一致呼声。喧嚣声越来越大，2014年他退位，他的儿子费利佩六世成为国王。
2018年年中，德国出生的丹麦贵族公民科琳娜·拉尔森受到瑞士当局的压力，要求解释她名下银行账户中的巨额资金。据说，她自2004年经威斯敏斯特公爵介绍与国王认识后不久，就与国王产生了浪漫的联系。西班牙新闻报道说，在接受询问时，她透露了自己在帮助胡安·卡洛斯隐瞒沙特国王送给他的近1亿美元 "礼物 "中的部分角色。这是沙特对西班牙国王帮助签约一家公司修建通往麦加的高速铁路的感谢，这是沙特80亿美元项目的一部分。调查人员说，拉尔森与前国王已无瓜葛，形容这笔钱是回扣。不管是什么，胡安·卡洛斯都没有向西班牙财政部门报告。
对沙特的 "礼物 "展开了调查，并最终扩大到包括与前国王有关的基金会，其中至少有两个似乎是空壳实体，除了向他输送资金外，几乎没有其他目的。此外，在2016年至2018年期间，胡安·卡洛斯曾向其大家庭的一些成员（尽管不是费利佩六世的直系亲属）提供了由一名墨西哥富商拥有的 "不透明 "信用卡，用于消费数十万欧元。
启示接踵而至，调查还在进行中，至今没有提出任何指控，但在2020年8月，王宫宣布胡安·卡洛斯要离开西班牙到其他地方生活。很快，他就出现在朋友位于阿布扎比的豪宅中，目前他就住在那里。
他在国王期间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享有宪法豁免权，不受起诉，但自2014年退位后所犯的任何罪行都可以起诉。自从离开西班牙前往阿布扎比后，这位前国王没有公开发表任何声明或露面。上个月，他向西班牙国库补缴了400多万欧元（480万美元）的税款，大概是希望以此来排除刑事指控。
费利佩六世、他的妻子莱蒂齐亚王后和他的母亲前王后索菲亚，是整个国家仅有的三个对胡安·卡洛斯最近的不幸完全没有发言权的人。费利佩在位时投射出正直的光环，2020年春天，他宣布自愿放弃父亲可疑账户上的所有列名受益人权利。除此之外，现任国王对他父亲的不当行为没有任何公开反应，他和他的母亲都保持着庄严的沉默。
82岁的前王后索菲亚是希腊公主，1962年与胡安·卡洛斯结婚。他们有三个孩子，费利佩和两个女儿克里斯蒂娜、伊莱娜。面对丈夫的落魄，索菲亚一如既往地秉承着道德的正直，代表西班牙乃至全世界的各种慈善和文化事业保持活跃。
从很多方面来说，胡安·卡洛斯是一个意外的国王，他的统治要感谢弗朗西斯科·佛朗哥。1931年4月，阿方索十三世国王被西班牙历史上第一个民选政府第二共和国推翻。共和国宣布全国无君主，并迅速成为20世纪欧洲最进步的政府之一。但仅仅5年后，也就是1936年，佛朗哥率领军队反击共和国，经过3年内战，死了100万人，在墨索里尼的意大利和希特勒的德国的军事帮助下，成功推翻了政府。
佛朗哥不愿意分享权力，在西班牙无王统治了36年，直到1975年去世。但是，他也是一个极端保守的西班牙天主教徒，他相信国家的愿景，这种愿景可以追溯到几个世纪前西班牙的君主制时代和全球权力。1969年，他挑选阿方索十三世的孙子胡安·卡洛斯为最终的继承人。
胡安·卡洛斯有着无可挑剔的血统，他是自1700年以来断断续续地统治着西班牙的欧洲贵族波旁家族直系后裔，但胡安·卡洛斯从来就不是一个呆板的君主。他是一个活泼的人，他一直是一个游艇爱好者，在西班牙最重要的帆船比赛中是一个凶猛的竞争者。他还喜欢享受更多的乐趣。马德里的城市传说中，这位前国王喜欢在深夜偷偷溜出王宫，骑着摩托车在街道上进行匿名的、无人陪同的骑行。有故事说，在红绿灯前等待的马德里人看到国王戴着头盔，穿着黑色皮夹克，骑着摩托车在旁边的车道上行驶。
他骑摩托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胡安·卡洛斯在过去十年中一直与健康问题作斗争。他在2019年成功地进行了开颅手术，并进行了多次髋关节置换手术，这源于他在2012年那场命运多舛的博茨瓦纳之行中摔伤。他走路非常困难，总是拄着拐杖，经常需要一只手臂来依靠。他仍然能够在游艇上享受时光，但已经无法参加帆船比赛。
西班牙宪法明确规定，国王在政治舞台上不得有发言权，但西班牙王室成员的行为经常会产生政治影响。在前国王前往阿布扎比时，加泰罗尼亚、巴斯克国家和加利西亚的分离主义、反君主主义政党对前国王的告别反应激烈。
"你能为西班牙人民做的最好服务，就是不要逃避正义，要有尊严地露面。"加泰罗尼亚共和左翼发言人卡罗琳娜·特莱切亚在推特上写道，该党是主张加泰罗尼亚从西班牙独立的最强势政党，坚决反君主主义。
工人社会党政府的联盟伙伴，左翼的联合我们能（Podemos）党与独立派一起谴责前国王的离去。"胡安·卡洛斯·德波旁逃往国外是一个国家元首不体面的态度，使君主制处于非常受影响的境地，"联合我们能的领导人巴勃罗·伊格莱西亚斯在推特上说。"出于对公民和西班牙民主的尊重，胡安·卡洛斯一世应该在人民面前为他在西班牙的行为负责。"
执政的工人社会党则谨慎得多，他们捍卫君主制及其在西班牙社会中的作用，同时向公众保证，任何西班牙人，包括前国王的不法行为都将受到法律的起诉。在国会中，工人社会党人与极右翼的呼声党以及保守的人民党一起阻止成立一个委员会来调查胡安·卡洛斯的财务状况，宣称这是法律制度的工作，而不是立法机构的工作。
西班牙人认为君主制是西班牙古代贵族传统的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还是仅仅贵族和罗马天主教会统治国家几个世纪，使民众不识字和受压迫的时代的遗迹？这要看你问谁。右翼崇尚君主制，而左翼则要求结束君主制，取消王室在西班牙年度预算中800万欧元（950万美元）的份额。这只是英国王室每年支出的十分之一，但越来越多的西班牙人认为这太多。
胡安·卡洛斯一世在位的大部分时间里，受到大多数西班牙人的好评。在2012年之前，他的过激行为普遍得到了国民的容忍，他们仍然感激地记得他如何应对1981年的未遂军事政变。最近，连这一点也受到了质疑，一些观察家提出了一种理论，认为国王、特定的政客和军方策划了整个事件，以吓唬西班牙人接受一个精心设计的温和的议会君主制。由于西班牙没有有效的公众查阅法律，记者或历史学家至今仍无法获得1981年未遂政变的相关政府文件。
无论如何，这次前国王不可能得到广泛的原谅。有一个迷人的丹麦情人，或者偷偷溜出王宫深夜寻欢作乐是一回事，但在一个现代化的欧洲国家，逃避向他曾经统治的国家缴纳数百万欧元的税款又是另一回事。
胡安·卡洛斯显然明白自己处境的严重性，他没有回家与家人共度圣诞假期，也没有宣布任何返回西班牙的计划。
西班牙王室的负面新闻还在继续。就在2月底胡安·卡洛斯被爆出补缴400万欧元税款的同一周，有报道称，他的两个女儿1月份曾去阿布扎比看望他，在阿布扎比期间都接种了大流行病毒疫苗。
这在国内并不顺利。到3月底，约有7.4万西班牙人死于大流行病，但在美国和英国的人们获得疫苗的同时，这里却没有获得人们热切期待的疫苗。对于我们西班牙数百万焦急等待针剂的人来说，接种疫苗是目前无法享受到的特权，因为疫苗仍然稀缺。
因此，当平时喜怒无常的西班牙人龟缩在家里，希望在接种疫苗之前避免感染时，王室提供了一部真实的电视片，让他们忘却瘟疫的困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无论如何不经意间，胡安·卡洛斯又一次在国家危机时期拯救了西班牙，这一次，他让我们得到了娱乐。
撰文理查德·施韦德是一名自由撰稿人，也是一名驻巴塞罗那的图书作者。
Commentai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