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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世界读金庸

  • Writer: 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
  • Feb 10
  • 10 min read

Updated: Feb 11



知道金庸多年之后,我终于阅读了他的作品。这本书是金庸四卷本传奇小说《射雕英雄传》的第一卷《英雄出世》,由谢莉·布莱恩特、张菁和郝玉青新译成英文。仅仅看过39 页,我就被吸引住了,这是决定性的一段:


官兵虽然人多,但黑衣人个个武艺精熟,一时之间杀得不分胜负。(新修版第一回《风雪惊变》)

The men in black rushed forward. What they lacked in numbers, they made up for with their superior kung fu.


多年来,我一直是武侠电影迷,这是一种深受喜爱的电影类型,讲述的是遥远时代的反叛英雄,他们游走于社会边缘,凭借绝顶的剑术和掌上神功平息纷争。但由于我的懵懂无知,我并不知道这类如今已成为世界文化一部分的电影有着悠久的文学渊源。在阅读了大量有关中国电影、文学和历史的文章和书籍后,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太多,并激发我去了解这位最受欢迎的作家。

金庸原名查良镛(1924-2018),是香港记者、作家和出版商,1955 年至 1972 年间创作了 14 部长篇小说和一部短篇小说。关于这些小说的起源,我了解到的大部分情况都颠覆了我对现代文学创作的认识。正如约翰·克里斯托弗·哈姆在其研究报告中写的那样,这些小说最初以每日连载的形式出现在香港报纸上,后来经过大规模修订,以三联书店平装本的形式出版,接着还出版了全套《金庸作品集》。到那时,金庸已经积累了数百万读者,当这些书被反复改编成电影、电视连续剧、漫画和电玩游戏时,金庸的粉丝群成倍增长。一本关于金庸的评论集被命名为《金庸现象》,这绝非虚言。

牛津大学出版社香港分社在千禧年前后推出了少量金庸小说的英译本,但近二十年后,这些版本已经绝版,并在网上二手书商那里卖出了高价。因此,当 2018 年宣布推出他最受欢迎的小说之一的新译本时,就倍受关注了。《射雕英雄传》最初于1957年1月至1959年5月在《香港商报》上连载,现已出版四卷《英雄出世》、《未解谜题》、《灵蛇蛰隐》和《心怀裂变》(注:四卷英译版标题分别为 A Hero Born; A Bond Undone; A Snake Lies Waiting; A Heart Divided,中文版无单独标题,共2000多页。对于英语读者来说,能够最终发现这位深受数百万读者喜爱的故事讲述者的巨著是一件大事。

《射雕英雄传》的故事发生在 13 世纪初,中国正遭受来自北方女真帝国的侵扰;女真人的背后是成吉思汗率领的蒙古部落。在序幕叙述的一连串关联事件中,年轻的侠客郭靖在蒙古部落长大成人,他的英勇和坚强使他成为成吉思汗的宾客。郭靖天资愚钝,却是一位前途无量的侠客,他最终找到了自己的爱人黄蓉;黄蓉性格活泼、伶俐,本身也是一位技艺高强的武者,她比郭靖更有趣。对读者来说,更重要的是,郭靖和黄蓉的身边有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尤其是江南七怪,他们是一群漂泊不定的武林高手,收留了郭靖,并教他各种武林绝技。所有这些角色又服从于天下五绝,他们是武林中最绝顶的高手,已然雄霸天下。

各种巧合让整个故事在数百页的广阔篇幅中不断发展。郭靖最初的动力是找出杀父仇人,后来,一种正义的爱国主义情怀将激励他和他的盟友保护家园,抵御外来威胁和本土压迫者。与此同时,他们的几个敌人正在追寻一本传说中的武功秘籍,据称这本秘籍能让秘籍的拥有者所向披靡。小说译本的美国和英国出版商都极力将其与 J.R.R. 托尔金相提并论,但对我来说,所有紧迫的逃亡、不断的匆忙往返(通常是骑马),都让我想起了大仲马和他的三个火枪手。

如果你要了解金庸,你就应该体会一下这样的交流,两个对手之间的对决:


梅超风冷冷地道:“你们坐着不动,便想抵挡我的银鞭?”

丘处机骂道:“好妖妇,今夜是你毕命之期,还多说什么?”

《灵蛇蛰隐》(第286页)(新修版第二十五回《荒村野店》)

“You will take my Python whip sitting?”

“You will die tonight, witch!” Qiu Chuji snarled. “Or are we here merely to exchange pleasantries?”

—A Snake Lies Waiting (286)


剧中的对白是一个线索,至少在早期,金庸对人物的塑造可能相当简陋。英雄骁勇善战,坏人阴险狡诈。许多配角都有一两个独门绝技,这些独门绝技在全书四卷中反复出现,但他们最令人难忘的往往是其特殊的打斗风格。但有两个令人欣慰的例外。第一位是 “老顽童 ”周伯通,他是一位上了年纪、孩童般的道士,他给年轻的郭靖上的人生课浓缩为一句话: “武功高强,其乐无穷"。另一个是金庸笔下的女反派之一,可怕的 “铁尸 ”梅超风,她初登场时令人生畏(她能一掌击穿对手的头颅),后来又经历了曲折的故事,使她的角色充满了多维严肃性,这在一本更自觉的文学小说中也不会黯然失色。

梅超风的故事出现在《英雄出世》三分之一的篇幅中:午夜时分,在雷电交加的山顶上,江南七怪与梅超风以及她同样阴险的生活和战斗伙伴“铜尸”陈玄风展开了一场对决。和许多西方武侠电影迷一样,我最初接触金庸小说时主要带着一个问题: 打斗场面如何?与黑风双煞的对决打消了我对小说无法与电影相提并论的顾虑。一页又一页,当江南七怪在敌人身边腾挪穿梭,难以抵挡二人可怕的九阴白骨爪功夫时,读者陶醉在一种明快感中,仿佛手中的书与脑海中的动作之间没有距离。(同时,打斗双方的伤亡也让人清醒地认识到,金庸的粗暴行为会带来致命的后果)。

江南七怪与黑风双煞之战的开头,是一个从远处看到的黑影掠过月光下的平原的迷人画面:这是金庸为印刷品创作宽银幕全景图的能力的最早实例之一。《射雕英雄传》中不乏这样的电影化瞬间,只有当你静下心来回忆自己正在阅读的是一部20世纪50年代的小说时,你才会意识到多年之后,剪辑、钢丝制作和其他特效等技术的进步才能让电影与金庸最生动的想象相媲美。请看《灵蛇蛰隐》中的定格画面:


完颜洪烈见两人本是忽纵忽蹿、大起大落地搏击,突然间变得两具僵尸相似,连手指也不动一动,似乎气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诧异。(第186页)(新修版第二十三回《大闹禁宫》)

Wanyan Honglie watched the men fight, leap, and dodge. One leaped up, another crouched down, until suddenly they were both stiff, like corpses. Not even their hands trembled. It was as if they had stopped breathing. A strange sight indeed. (186)


还是《心怀裂变》中的简洁片段,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我不是在大屏幕上看到的:


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在石梁上如飞而至,遇到缺口,轻飘飘地纵跃即过,似乎丝毫不费力气。(第122页)(新修版第三十一回《鸳鸯锦帕》)

A shadowy blur was speeding toward them, gliding over each gap on the bridge as if its body were immaterial. The improvement in her kung fu was frightening to behold. (122)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效果是从另一种语言中再现出来的。几年前,迈克尔·罗宾斯在《书友会》杂志上撰文谈到李·查德的《侠探杰克》小说时指出,功利性散文是查德动作场面成功不可或缺的因素: “词语传递信息,语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这发生了,那也发生了,他会这样做,但他那样做了,而且他是这样做的。“金庸的武打场面之所以清晰明了,也有类似的不拘一格的风格,谢莉·布莱恩特、张菁和郝玉青处理得令人钦佩,但文化背景一定也对他们提出了特殊的要求。请注意郝玉青和张菁翻译的《灵蛇蛰隐》中这段动作动词的准确性和多样性:


打狗棒法共有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黄蓉这时使的是个“缠”字诀,竹棒有如一根极坚韧的细藤,缠住了大树树干,任那树粗大数十倍,不论如何横挺直长,休想再能脱却束缚。(第389页)(新修版第二十八回《铁掌峰顶》)

Dog-beating Kung Fu utilized eight types of attack: Trip, Hack, Coil, Jab, Flick, Draw, Block, and Spin. As the duel continued, Lotus settled into a series of coil moves, curling the cane around the staff like a vine winding its way up a tree. The tree trunk could grow tall or wide, but it could never untangle itself from the vine’s grip. (389)


艾略特·温伯格曾说:“翻译就是运动”。这样的段落相当于郭靖的师父们不断努力向他传授的轻功,一种能让练习者在空中行走的高超功夫。

并非每个人都对金庸和武侠情有独钟,一个著名的例子可以代表很多人。

在香港作家刘以鬯1962 年的开创性小说《酒徒》中,主人公是一个嗜酒如命的文人,一个想成为先锋派的作家,对他来说,武侠小说是最低级的文学创作,比色情小说高不了多少。“只有在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东西才能赚钱”,他早早就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而且这种感叹一直持续了近 300 页。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 2020 年出版的《酒徒》英译本的编者尾注中提到武侠小说 “本质上的愚蠢”,延续了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对此,金庸迷可能会用英国小说家安东尼·伯吉斯的话来回答:“贬低制作精良的通俗作品是不明智的”。

此外,金庸还是一位诗人。金庸的诗意不在于他朴实无华的散文,而在于武侠小说中特有的隐喻。他为书中人物所属的各门派武功所发展和完善的各种招式命名——拳、腿、闪躲和佯攻的招式无穷无尽,每种招式都有自己的暗示性名称。

招式的开头比较直白,描述功能不言而喻: 铜锤手、劈空掌、铁帚腿法。但很快,即使是这些更基本的名称也开始呈现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多样性,“降龙十八掌”听起来已经很厉害了,但当你知道还有”催心掌“、”莲花掌 “和 ”兰花拂穴手 "时,你就会开始猜测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武林高手所达到的境界。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武功名称,既可以是家常便饭式的 “拨狗朝天”、“擒拿手法”,也可以是神话故事式的 “飞龙在天”、“神龙摆尾”、“见龙在田”。更广阔的亚类让我们看到了金庸最传神的一面: 震惊百里,还有我最喜欢的三花聚顶掌法。

当然,许多武侠迷都知道,这些名字都存在于最重要的隐喻中,也许是最引人注目的隐喻。金庸笔下的每一个人物,无论敌友,都是江湖中人:江湖是指武林中人所居住的江湖,或另类社会,有其繁复的规范、仪式和等级制度。文学家田晓菲称江湖为 “特殊的广阔天地”、“奇妙的时空结构”,它不仅存在于 “狂野、奇异的风景中”,也存在于人类心灵的某个角落:


江湖是充满了亡命和不法之徒的荒野 “坏境”,但作为一个表示主观和地理空间的术语,它渗透到从下到上的所有社会阶层,从乞丐到朝廷官员或富商。


这些隐喻,江湖以及所有武术招式的名称之美,部分来自于它们给我们带来的生动的心理描绘。(对于英语读者来说,“江湖 ”在翻译中保留了其如诗如画的特质,这是何等的幸运)。但是,这些诗意也来自于一种看待和存在于世界的非常全面的方式的暗示:这是一个几乎完整的系统,在这个系统中,任何事物都代表着另一个事物,在这个系统中,在竹林中打斗的两个人似乎是宇宙力量的化身。这一传统至少可以追溯到八世纪,杜甫的一首诗中写道: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a woman performing a sword dance sets heaven and earth to swaying through the power and grace of her undulations:

[She] soared upward like a host of gods circling with dragon teams.She came like a peal of thunder withdrawing its rumbling rage,then stopped like clear rays fixed on the river and sea.


对于刚接触金庸小说的人来说,将金庸的一部巨著与唐代诗词的高峰联系起来似乎有点奢侈。但事实是,金庸本人明确无误地宣称自己与唐诗一脉相承。金庸的小说充满了中国古典文化的典故:不仅有历史和文学,还有佛经和其他基础典籍,如《易经》和《道德经》,这些典故的累积效应使得金庸的小说,正如马塞尔·特鲁所写的那样,“成为对中国、中国历史和文明、中国在世界上的巨大而长期被误解的存在的终生热情的美妙启蒙”。(《射雕英雄传》的所有四卷都有附录,对金庸的参考文献网进行了有益的阐释,但令人遗憾的是,编辑机构忽略了一些基本的东西,如十三世纪的中国地图,这比一组平淡无奇的笔墨插图更好地利用了篇幅,而这些插图并没有为这些版本增添任何东西。)

佛教和道教的触角至关重要,因为它们提醒我们,金庸的小说是如何在所有打斗的背后传达一种伦理和哲学体系的,就像最好的武侠电影所做的那样。西方读者可能仍然对李小龙情有独钟,对于他们来说,值得指出的一点是,在武侠小说的想象世界中,功夫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打斗技巧: 它同样适用于任何需要专注和训练的技术。在《射雕英雄传》中,最有趣的情节之一是第三卷中两位五绝之间的对决: 两位武林高手在经过前期的一番博弈之后,展开了一场琴箫对决。郭靖在一旁偷听到:“这是一场内功的较量。”他之所以有此直觉,是因为自己追求的内功或内功心法,是与身体修炼相对应的精神觉醒,是金庸整个编织过程中的一条重要线索。郭靖在跟随一位道教大师学习打坐的过程中闪现了一个早期的观察:


而这门以小指拂穴的功夫,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黄蓉这“兰花拂穴手”乃家传绝技,讲究“快、准、奇、清”,快、准、奇,这还罢了,那个“清”字,务须出手优雅,气度闲逸,轻描淡写,行若无事,才算得到家,要是出招紧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不上“兰花”的高雅之名了。四字之中,倒是这“清”字诀最难。(《英雄出世》,第354 页)(新修版第九回《铁枪破犁》)

He had never, in all his years in the wulin, seen anything like this Orchid Touch kung fu, a technique that emphasised speed, accuracy, surprise and clarity. It was this last aspect, clarity, which really distinguished the accomplished practitioner, as it principally required a stillness of the heart, graceful movement born of an unhurried mind. (A Hero Born, 354)


渐渐地,我们意识到郭靖的武林之路是他更广阔的精神发展的一部分,他主演的小说是一部充满拳脚功夫的神话。金庸以优雅的方式将他的英雄置于这个更广阔的框架中,这也是《射雕英雄传》不仅仅是一部让人聚精会神的冒险故事的原因之一,也是它能够经久不衰地吸引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原因之一。

几个月来,在公交、地铁和火车上,这些书都让我如醉如痴。令人欣慰的是,《射雕英雄传》秉承了最好的故事传统,以撩拨读者的话语结尾:续有叙述。事实上,这只是金庸原著三部曲的第一部,余韵无穷。


杰夫·汤普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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