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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Writer's picture尤利西斯

西方读者视角下的鲁迅小说与人物 之二

Updated: Dec 16, 2021



《故乡》

初读《故乡》,似乎相当写意。在两天多一点的时间跨度里,没有发生什么戏剧性的事情,不安的是叙述者,也就是作家自己的角色,被他童年玩伴闰土的突然出现所压倒的内心世界。但闰土绝不是故事的重点,甚至不知道他在20多年后看起来有多大的变化。作为一部心理剧,这个短篇小说显示中国人的身份(儒家文化身份)是非常有限的。从外部看,像“我”这样的儒家学者只是一个需要服从的主人,而不是像他最初认为的对闰土来说是一个终身的朋友。当读者意识到“我”的个人记忆是多么不可靠时,“我”所代表的儒家人文精神就受到了质疑。这个故事似乎要解决的问题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身份或形象,他们与自称了解或至少非常关心的普通人的日常现实脱节,当 "我 "或鲁迅感到自己被个人的错误记忆所欺骗时,这种默契和自我恭维的假设受到了质疑。

故乡,顾名思义,是一个人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是一个人完全熟悉的地方,但这正是这个故事中的不真实之处。没有什么结果是 "我 "所期望的,因为他对故乡时间的流逝,以及对他童年的玩伴,对他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丝毫准备。当他重新进入他的故乡时,他已经感到与这个他有如此多美好记忆的地方疏远和脱节,而且他对故乡有强烈的情感依恋。等待他的是一个存在主义的时刻,当他意识到没有什么东西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保持不变,作为一个人文和理想主义者,他似乎没有意识到物质生活对人的影响,特别是对闰土的影响。更确切地说,当闰土问候他,叫他主人时,他与闰土在过去从未出现的阶级或社会意识已经进入画面。

作为一个年幼的孩子,"我 "对闰土来说从来就不是什么,闰土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只是一个亲密的朋友和玩伴。当闰土的父亲为鲁家主持精心设计的家庭祭祖仪式时,闰土是在什么情况下来到他家当临时帮手的,这在两个孩子的脑海中并没有印象,他们立即成为亲密的朋友。在这个意义上,故乡也意味着纯真,因为他们在年幼时对阶级、财富或地位等问题完全没有概念,忙于捕捉鸟儿和昆虫。现在他们都长大了,他们的友谊不可避免地发展或沦落为一种主仆关系,闰土在其中感到很自在,让仍有心情感伤他们童年时光的 "我 "很沮丧。

作为读者,我们认同故事讲述者的价值观,他并不像女店主认为的那样势利,他和他的母亲对那些社会条件不好的人都很友善,但随着讲述者的权威被削弱和怀疑,他的人性也被削弱了。闰土是如何回忆他们小时候的日子的?显然,他对他们的过去或重逢并不感伤。叙述者也在想,多年以后,他的侄子宏儿和闰土的儿子水生会如何回忆彼此,他们那时会不会像他和闰土现在一样感到尴尬?

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发现他的记忆有严重的缺陷,他对闰土的美好记忆在遇到他童年的玩伴和好朋友后被怀疑迷惑了,因为他只记得他的主人,这使他对人际关系的说法失去了权威和真实性。叙述者对闰土的奴性态度感到痛苦和失望,这直接违背了他的印象,即他是一个好朋友,一个平等的玩伴,能够教他所有关于自然的知识,昆虫的名字,捕捉美丽鸟儿的方法,以及会毁坏庄稼的生物。叙述者记忆中的闰土和贫穷农民之间的惊人差异,使人回忆过去的能力成为问题,而这是我们智力和情感生活的基石之一。

《故乡》的细节以及豆腐西施杨二嫂和闰土等人的特点,都表明他们的变化违背并削弱了人们对世界和世界上的人的固定看法。我们称之为 "故乡 "的地方提供了许多惊喜,尽管我们倾向于认为那是一个我们熟悉的地方("中国")。鲁迅去过很多地方,当他回来时,他把他的过去和生活在其中的人浪漫化了,但那些来自他故乡的人却让人感到困惑,因为他们不能按照别人的记忆来生活或行动。

通过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描写,从他们少年时代发生的变化表明,社会阶层的存在被这个正成为官员、娶了三房姨太太的人轻易地遗忘或忽略了。有五个孩子要养活,他的农产品无法出售,闰土闯入了“我”对他们童年的纯真记忆,迫使读者记录人类意识、知识兴趣、品味和情感的重要变化。与《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观点相反,对个人来说,记忆比已经发生的事件更真实、更有意义,鲁迅《故乡》中的信息似乎是,尽管过去的事件在记忆中往往隐藏着一种真实,但可以赋予记忆的意义和重要性非常小。普鲁斯特认为我们的记忆中有一种本质,而鲁迅则质疑记忆在个人生活中的作用。两位作家在他们的叙述中都表明,过去和现在融合在一起,现实出现在半遗忘的经历中,过去的部分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感受。民国革命或五四运动等政治事件邀请人们以新的方式重新想象社会,但旧的社会现实不容易被想象。



《祝福》

叙述者代表了一个希望进行社会改革,遭遇困境的知识分子,在帮助像祥林嫂这样生活在父权、夫权、神权压迫下的妇女时,他感到无能为力。这个围绕着祥林嫂的故事展示了在儒家中国三从四德下妇女的运作方式 — 女儿服从父亲,妻子服从丈夫,寡妇服从儿子。女主人公不仅生活悲惨,而且死后也不自由,精神上受到她所追求的女性美德的折磨,这要求"一个好女人不为两个男人服务"(一女不事二夫),她与两个男人结婚的事实占据了她的灵魂,困扰着她的良心,因为作为一个传统的礼教女性,她觉得自己是有罪的。柳妈告诉她,根据佛教流行的因果报应之说,死后她会在阴间里遭两个死鬼男人争夺,而被阎罗大王锯成两半。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开始即问叙述者,人死后是否有魂灵。

她在生活中采取的措施或被迫采取的行为有助于记录对妇女的态度,这些态度实际上是中国社会中许多妇女总会落入的陷阱。她两次成为人妻,一个母亲,一个寡妇,一个女佣,在一个父系社会中尽力做个 "女人"。在这个社会中,女人的价值是以对男人的奉献、服务和忠诚来衡量的。在第一次婚姻中,她是忠实的妻子。丈夫去世后,她努力守节,做她婆婆的好儿媳,她婆婆是代理家长,有权力也确实把她改嫁出去赚钱。由于害怕被视为不贞洁,她跑到鲁镇的一户人家当女仆,直到她被发现,被带了回来,嫁给了贺老六。为了忠于死去的丈夫,她试图在婚礼上自杀。第二年,她尽职尽责地为丈夫生了一个儿子,但儿子很快死于伤寒。祥林嫂第二次来到鲁镇做女佣时,她已经精神错乱,成了一个疯子,不断地自言自语,谈论她儿子的死因,被大家视为不祥之兆和社会耻辱。

在她去世的那一天,鲁四老爷说她 "不干不净",她生活和工作的社会在她有能力提供服务的时候会感谢她,但把她(妇女)当成了用来带来好运的牺牲品。这是一个对祥林嫂这样贫困妇女的生死漠不关心的社会,它(父权制)的运作就像一台女性身体的绞肉机,每当人们谈论祥林嫂时,都会使用女性美德和贞洁的语言或修辞,以忽视她的真实状况的方式来歪曲她的生活。人们祝贺她得到了工作,庆祝她的婚姻,好像这些都是女人生来就应该做的事情。她是道德和礼教体系的俘虏,首先把她降到了这种无力的地位,这说明了女性在父权秩序下的受害程度。祥林嫂活着时受到经济剥削,死后又因为礼教而被关在阴间里,她确实是女性全部痛苦的代名词,她反映了鲁迅对中国道德的看法,即许多女性在这里走向终结。



良《药》

短篇小说《药》分为四段:在第一段中,我们得知华老栓到刑场花钱买了一些用刚被处决的革命烈士鲜血浸染过的馒头;在第二段中,读者了解了华老栓这样做的原因,因为他让儿子小栓吃下馒头,希望他的肺病能得到治愈,保住性命;第三段通过华老栓、华大妈和行刑目击者康大叔的闲谈,知道被杀的革命者名叫夏瑜,他毫无畏惧地英勇就义,因为他相信自己是为中国的所有人而死,包括行刑刽子手;在最后也就是第四段,两位母亲,夏四奶奶和华大妈,来悼念她们死去的儿子,他们埋在相隔不远的地方。

这个凄凉和病态的故事一个直接和可能的主题是,以革命的名义牺牲人类是徒劳的,革命青年的英雄式自我牺牲远没有得到尊重和敬意,许多人认为这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他遭到了背叛,他的伯伯夏三爷为了钱把他交给了当局,因为他不想因为他对政府的颠覆活动而被牵连。为了一个崇高的理念而流的血被那些受迷信蒙蔽的人追捧,他们对革命一无所知。轩亭口是鲁迅故乡绍兴的一个地方,一位名叫秋瑾的年轻女革命家因试图推翻清政府而被斩首。这篇短篇小说表达了作者对革命斗争的反思,这些斗争的代价可能太大,而实际成效却不高。

"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著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与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 鲁迅在他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演讲 《娜拉走后怎样》中如是说。

这里描绘的是一个国家的黑暗景象,在这个国家里,群众不理解那些愿意牺牲自己生命来改变社会的革命理想和信念,这个故事传达了作者强烈的绝望感,表达了他对革命和政治改革的悲观与怀疑,在这些革命与政治改革中,少数勇敢的人付出宝贵的生命,只是为了制造观众以虐待狂的方式观看的场景。换句话说,鲁迅通过展示一种被证明毫无意义的牺牲来质疑以血换人的逻辑等式,因为在群众方面,他们对夏瑜为之牺牲的理想和事业完全没有真正的理解或欣赏。

这里涉及的更大问题包括如何定义和尊重人的生命,中国的希望和失望是什么,进步的知识分子和受教育者在社会变革中的作用,对大众的启蒙和对传统的重新评价。这些交织的线索成为鲁迅新小说的美学,其主题致力于个人在国家政治中的作用。



《一件小事》

鲁迅以对中国传统的无情攻击和他那所谓的中国人的 "民族特性 "的严厉批评而闻名。他的小说主要由嘲讽儒家文化和道德理想的作品组成,他本人对儒家文化和道德理想持蔑视态度。鉴于他对传统文化的标志性态度以及对中国人作为一个民族的批判性看法,《一件小事》是非常独特的,在这一时刻,作家从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身上看到了希望和未来,比如那个比作家本人更有人性魅力的人力车夫。

作为一个经常生活在绝望中的人,鲁迅通过创造这个能够真正具有人类同情心和温情的人力车夫,让读者感到惊讶。他对金钱不感兴趣,而对一个陌生人的幸福充分关心。正是 "我",即鲁迅的虚构人物,在那一刻缺乏同情心,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些普通的、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和受过中国传统及西方哲学教育的他一样,对别人有那么多的善意和关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件小事动摇了他作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信念和理论,他总是认为自己在道德上高于大众。在这件小事中,一个拥有比他更高素质的普通人力车夫让他黯然失色。也许他的出现是出于作家对中国人批评的愧疚。

最后,这个短篇小说证明了鲁迅是一个人格分裂和矛盾的人,他对中国社会的看法从悲观到乐观,从绝望到希望,来回摇摆。他需要看到传统的积极一面,他从传统中得到了他的文化认同。





《伤逝》

就情节而言,这是一个浪漫的故事,但子君和涓生的悲剧实际上与爱情没有什么关联,而与中国人的变革态度有关。受雪莱、拜伦、易卜生和泰戈尔等浪漫主义诗人的启发,这对年轻的恋人决定反抗他们认为是压迫性的中国文化传统。换句话说,这个故事是对西方浪漫主义和中国风俗的双重表述。为了确认她对自我和个人自由的信念,子君骄傲地说:"我是我自己的”。但这种个人自由的感觉被证明是虚假的和不可持续的,因为涓生从他的英雄地位上滑落下来,在意识到人必须有足够的食物才能真正爱一个人之后抛弃了子君。故事的发展证明,社会条件对于这对恋人所期待的那种思想进步并不成熟,当中国以子君和涓生的方式模仿西方时,个人悲剧就发生了。

这段恋情的灵感来自于自由的文化理想,但在中国的背景下,它很快就恶化成一个典型的个人轻率和后悔的案例;读者发现很难认同这个以不太真诚的方式叙述过去的主人公,使子君首先成为一个燃烧的自由主义者,一个需要被告知的婚姻中的弱者,然后在他们的同居生活失败时不得不被她的父亲带回家的情感残骸。这种失败与反对个人选择的传统没有什么关系,但与西方自由爱情和个人自由的理想所许可的一种浪漫的自我革新有很大关系。

涓生的遗憾表达了鲁迅对西方思想的看法,这些思想几乎没有机会与中国的社会现实相协调,涓生不真实的存在有助于记录或探讨鲁迅所理解的文化差异。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演讲 《娜拉走后怎样》时,谈到了亨利·易卜生的戏剧《玩偶之家》,并要求女学生不要模仿娜拉,因为像娜拉这样的女人如果不做荡妇或回到丈夫身边就无法生存。《伤逝》暴露了西方个人主义的局限性,个人主义虽然崇高,在精神上令人振奋,但需要一定的社会条件才能尽善尽美。中国的经济条件对个人来说是如此的不足和可悲,中国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种西方的理想,因此涓生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故事中有争议的是子君和涓生之间的同居情况(没有婚姻的性和爱),这种想法在20世纪20年代是不受欢迎的,同样有争议的是妇女独立(自我自治)的想法,子君说:"我是我自己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有一个理想的爱情被破坏的原因,子君和涓生一起代表了中国人的意识危机,这解释了为什么自我叙述者涓生在真实地回忆过去方面存在问题,这确实令人遗憾。他的态度是知识阶层的症状和特征,他们无法决定用哪种或谁的话语来描述他们的现代经验,这是(知识进步)值得珍惜的爱情还是一个令人遗憾的错误?

这个故事也显示了身份危机的程度,不仅仅是那些坚持儒道信仰的人经历了这种身份危机,像涓生和子君这样愿意接受西方进步思想的男女也经历了这种危机,涓生无法坦然地叙述他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的生活,他想认同个人自由和性别平等的思想。然而,这两个年轻人想通过浪漫来行使他们作为自由道德主体的选择权时,却在他们身上崩溃了。涓生作为一个有选择意识的开明人士的身份,最后他说:"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他并不比阿Q等人更实诚。

阅读这个故事的另一种方式是遵循批评家吴茂生的学术研究,他是《现代中国小说中的俄罗斯英雄》(1988年)的作者,并将涓生视为花花公子,就像俄罗斯亚历山大·普希金(1799-1837)小说中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一样。在这种比较的背景下,通过故事叙述的角度,涓生揭示了鲁迅对西方自由主义的怀疑态度。这位俄国多余人是他自己文化修养的加害者,他伤害了一个向他表白的无辜年轻女子塔季扬娜。同样,涓生对子君的行为举止,也显示了对自我的崇拜。对他这个中国的自由主义者来说,与她同居是一种自我实现的方式,他是一个外表英俊、谈吐文雅、有休闲爱好的花花公子。他哄骗子君反抗社会习俗,但当他发现自己出现麻烦时,他就抛弃了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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